2014年8月24日星期日

常年赢家的肖像

常年赢家的肖像

--记一次追寻苏亚雷斯的旅程
--当他不咬人的时候,是这项运动里最精彩的球员

by Wright Thompson
画作 DIEGO PATINO

于2014年5月27日

在谈什么"黑帮袭击",什么"神隐裁判"这些主题前,我有必要介绍下这次行动是怎么开始的。如果想写路易斯·苏亚雷斯的东西的话,关于他的过去,可以轻松找到很多文章。不管是管他叫"食人族"的街头小报,还是一本正经地叫他"路易斯·阿尔贝托·苏亚雷斯·迪亚斯"的《纽约时报》,他们笔下的苏亚雷斯的形象都一样:骗子、疯子。如果有人在禁区里冲着他呼口气,他会立刻像被刀捅了一样摔倒。他曾经咬过对方的球员,还是两次!在谈到这些事迹的时候,不少报道会立刻附上这样一则消息,说解释也好,说是证明也好,总之就是想说这人早就彻底疯了。这消息就是:苏亚雷斯15岁的时候,在一场少年比赛中,曾经暴怒地头顶裁判,被红牌罚下。目击者称:"他把那裁判的鼻子撞的血流如注。"

世界上没有一个足球运动员,能够像这位利物浦前锋一样如此喜欢在场上丝毫不计后果地爆发自己的情感。最近一次受伤,让他能否参加世界杯都要打上问号,同时,也让他的心情波动更加剧烈。想了解苏亚雷斯很难,因为他自己都不怎么了解自己,何况,他也拒绝接受我的采访。想了解他的过去,那就得设法亲自踏上他过去的旅途,去寻找蛛丝马迹。我的计划大概是这样:去跟那些当时认识他的人聊聊,通过他们的回忆来重新构图。那些早就认识苏亚雷斯的人,甚至是他当时冒犯的人,都会提供很宝贵的故事。所以,我的计划就是,拜访苏亚雷斯的母亲、朋友和邻居外,还要设法拜访那位裁判。

如果我能找的到他的话。

我打了几个电话,没人知道这位裁判的名字。我在英语搜索引擎上翻遍了,然后花了点钱,找人在西班牙语引擎上也搜遍了,就是没找到这裁判叫什么。在各种报道里、各种报道的评论里、各种转载这消息的论坛里,从来就没人提过他名字。这个时候,不管是作为记者,还是作为一个资深读者,如果这么搜都搜不到的话,肯定会警惕起来。接下来的调查,让我的警惕度越来越高了:这裁判的故事,一开始是在某著名伦敦低俗小报刊载的,随后从那里传播开来,一传十十传百。有一个人跟一个记者说了几句,然后所有其他的文章都在重复这些东西,这跟古代口口相传各种神话故事也没什么区别。

我已经开始怀疑,这裁判到底存在不存在?我的问题越来越多,最终,我决定给自己设立这么一个奇怪的小任务,要么彻底消灭这谣言,证明这只是某个记者嗑完药后瞎编的东西,要么我就面对面与苏亚雷斯当时袭击的这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听他好好解释清楚事情当时的真相。

我出发去找那个裁判了。

人肉搜索,从坐落在一段海岸拐角处的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开始。波光粼粼,风景秀美,但我没去住那些在挨着海边的好酒店。我对这个美丽城市最感兴趣的,就是赶紧找出这裁判。在这里,富人过着梦幻般的生活,而在公交总站大楼里的那些穷人,仿佛生活在一个世纪前。这里就是苏亚雷斯在那个早早破碎的家庭度过童年、并成长为一个球员的地方。

"Fútbol(足球)?不。"一个懂点英语的苏亚雷斯的前教练开始纠正我请的翻译。"Pelota."

这个词的意思是"球"。

在这里,就是街头足球的意思。苏亚雷斯那个时候不喜欢踢足球,他喜欢踢"球"。

每个人都在维护苏亚雷斯。从第一天开始,我的翻译菲利佩在酒店大厅跟我汇合后,就开始打电话。结果,一个乌拉圭裁判在电话里警告我的翻译,"这人没安好心。"也是,大老远找这个苏亚雷斯曾经袭击过的人,除了利用这裁判去打击他们最爱的国家骄子外,还能有啥目的呢?

我们开始逐家拜访,一遍又一遍问着同样的问题。

"苏亚雷斯15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看着本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答案。之后,总算有第一个有点眉目的人出现了。一个当地颇权威的律师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办公室。这位打扮挺讲究的先生叫恩里克·穆勒,在苏亚雷斯15岁的时候,他是当时审理所有青年联赛纪律案件的总负责人。他说他记得苏亚雷斯有一次是有个什么事情,但记不得细节了。当然,他更不记得苏亚雷斯是否袭击了人。

"应该是一次口头上的冒犯。"穆勒跟我的翻译说道。

穆勒并没有保留跟任何这件案子有关的文字记录。我和菲利佩去了国家图书馆,去查当时的报纸。图书馆管理员从一个小电梯里取出了我们索要的材料,是那段时间的所有《国家报》和《观察家报》。我们在阅读室翻了半天,根本没找到任何一则报道在讲一个叫路易斯的15岁年轻人在青年足球联赛的事情。

有人告诉我们,足协应该有纪录。但他们也没有。足协新闻官礼貌地打发了我们,说有好几千件青少年联赛的这类事件,或轻或重,很难找,尤其是我们只关心苏亚雷斯这么一件就更不方便找了。这位新闻官自己也不记得是否有这件事情,他说就算有的话,也肯定非常小,就算不那么小,也无所谓,因为我们明显动机不单纯。在民族俱乐部——培养苏亚雷斯的母队,一位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说他会帮我们查当时比赛的技术统计,以及日程表。过了一会,他空手而归。

"那些年的资料都没了。"他说。

事实证明,打电话要比在蒙得维的亚瞎逛要管用的多。我们跟一位知名的乌拉圭国际裁判马丁·巴斯克斯取得了联系,他此时正在智利执法一场比赛。他回忆了一些当时的流言,说苏亚雷斯应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但那个裁判的名字他不知道。他说乌拉圭裁判圈子很小,可以问问其他人,肯定能问到答案。随后我们按着一个名单挨个打电话,迅速解释我们想问什么以及我们的目的。在第三个还是第四个电话里,我们联系上了一位记得苏亚雷斯这次事件的裁判,但是,他说并不是头顶裁判,而是冲裁判泼了杯水。算上这个人,有两个人记得这位受害者是谁。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话,这位裁判的名字叫路易斯·拉尔兰纳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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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苏亚雷斯在比赛中咬了切尔西球员伊万诺维奇的胳膊。
伊万诺维奇不应该太惊讶,因为苏亚雷斯2010年就曾经因为类似事件被禁赛。
这场比赛后,苏亚雷斯跟媒体说:"我当时完全疯了。"
从上到下: Rex Features/AP Images; Andrew Yates/AFP/Getty Images; Peter
Powell/EPA/LANDOV

人们审视苏亚雷斯的任何方面时,都会将他过去的声誉带入到自己的判断力,世界球迷基本也都差不多。美国这样的足球荒漠可能不会太明白这一点。他的事迹很难被美国主流体育媒体这么关注,因为这已经超出体育版面的范畴了。想想如果那些八卦小报上,同一页出现林赛·罗韩的私生活报道和詹妮弗·劳伦斯的演技讨论,该有多么别扭。这就是苏亚雷斯在欧洲流行文化中占有的独特位置。今年4月,英超联赛将他评选为年度最佳球员。他将重生的利物浦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前行。但是,尽管大家都认可他在球场上的伟大,人们依然恨他。

有一篇博客这样写道:"他脸上一个表情,都能给人这样的印象:这是个骗子,绝对不能相信他。"

一家更负责点的报纸《多伦多星报》,没管太多修辞,直接就写道:"他是这个星球上最能假摔、最爱发牢骚、最讨人厌的球员。尽管还有很多其他的候选人,但他肯定能轻松成为足球界最让人痛恨的球员。从他的双脚往上,苏亚雷斯身上没一样是好的东西。就算他走出球员通道的时候用手把玩着一副大胡子,也没法比他现在的形象更糟糕了。"

想证明他有多糟糕,两个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他在球场上咬过的那两个人。2010年11月,还在阿贾克斯效力的他,在一次球场争论中,咬了对方球员奥特曼·巴卡尔的肩膀。在那之后,苏亚雷斯再也没有为阿贾克斯出过场。(拙注:禁赛期间,转会利物浦)过了不到三年,已经是利物浦球员的他,在一次对切尔西的比赛中去对方禁区抢点,结果狠狠咬了伊万诺维奇的右小臂。这两次,面对对方球员再正常不过的行动,苏亚雷斯选择了完全不正确的疯狂过激回应。

除了咬人外,他还假摔,很有名,而且经常摔。在对方后卫还在考虑是否该与他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重重"击倒"在地上了。整个英格兰还在谈论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对曼联的比赛时,他曾经叫埃弗拉为"小黑鬼"。在结束因此事而惹来的禁赛后,苏亚雷斯在又一次对曼联的比赛中,拒绝和埃弗拉握手。还是这家《多伦多星报》,同样篇幅的报道,写到:"他这届世界杯,肯定会干出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我们把话放这儿...迟早有一天,他会去把一个小孩子揍一顿。"

这就是我抵达乌拉圭的时候,苏亚雷斯在我内心中的大概形象。他一贯的名声,让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管最终的故事有多离奇,我都会信。现在,我的翻译菲利佩继续打电话来寻找关于这位拉尔兰纳加的更多信息时,离奇的故事真来了。我们在大厅里,开始搜索"路易斯·拉尔兰纳加
路易斯·苏亚雷斯",啥都没找到。

我再搜了一次,只搜了"拉尔兰纳加 裁判",还是没有。

事不过三,我决定再来一次,用了更能精确描述我要的东西的关键词。屏幕出来东西了,我了个大艹!

我看到了一个链接,指向一个当地的博客,主题是讨论运营乌拉圭足球的隐藏黑帮势力、以及各种毒贩子们用体育去洗钱的事情。博主写了很多文章,来描述这个已经系统性腐败的东西。在其中一篇文章里,描述了2003年,乌拉圭青年足球的老大,内尔森·斯皮尔曼,曾经人身威胁过一位叫做路易斯·拉尔兰纳加的裁判。

根据那篇文章,斯皮尔曼威胁拉尔兰纳加在向纪律委员会(前文我遇到的那位打扮讲究的先生当时是这里的主席)递交某场比赛的赛后报告前,改变其中的内容。在这场比赛中,拉尔兰纳加向一位不知姓名的球员出示了红牌,理由是他袭击了主裁判。掐指一算,苏亚雷斯当时已经16岁,而不是15岁,所以那些报道的时间表都是错误的,差了一年。

往下看,这事更加离奇了。一位调查记者打破了沉默,报道了斯皮尔曼威胁拉尔兰纳加的新闻。不到一个月后,一个杀手在这位记者家门口对他掏出了枪。有人在事前给了这杀手500美元,但行刺最终失败了。内尔森·斯皮尔曼,和他的兄弟——当时负责事成后接杀手逃离的丹尼尔·斯皮尔曼,统统因为这次搞砸的暗杀进了监狱。

不少媒体都报道了案件的调查和审讯过程,但他们都主要在报道开枪事件本身,那位因为袭击裁判而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年轻球员的名字,却从来没被提及过。

他是苏亚雷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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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苏亚雷斯黑们,这头顶裁判的故事,跟那些咬人门、其他的各种糟糕的行为一起,构成了完美的架构,让他们得以将好几件事串在一起叙述出来。头顶裁判?听起来是真的。好吧,只是对于欧洲球迷是真的。在乌拉圭,苏亚雷斯是宝藏,这个故事不符合这位巨星在祖国的形象。对于在苏亚雷斯还是个9岁的瘦弱小鬼时就发掘出他的威尔逊·皮雷斯来说,世界上其他人都是错的。

我们在蒙得维的亚港口附近一家牛排馆见到了皮雷斯。港口附近,不少酒吧打着"便宜国际长途、便宜酒水"的广告吸引着那些刚下船的水手们。进门没几米,就彻底看不见外面的阳光了,在这种地方,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到。而在这家饭馆,木炭生的火上,烤着草养牛制成的厚牛排。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脂肪燃烧和烤盐的味道。皮雷斯开始给我们讲述,他是如何被一个英格兰记者曲解他的原话,引发误会的。苏亚雷斯看到报道后,直接给他打了电话,大概就是"这tm怎么回事?"之类的。皮雷斯跟他保证,自己绝对没讲过这些东西,随后给那英格兰报纸打电话,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这个球探很明白这些记者的把戏:"他们问我,'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这么坏么?',他们只想听到符合他们故事的答案,那就是'苏亚雷斯是个暴徒'。我很生气,他们为什么想听这种东西?"

这些记者千里迢迢来乌拉圭来弄明白为什么苏亚雷斯喜欢咬人,说实话,原因就是:这太有趣了。皮雷斯了解苏亚雷斯,很喜欢苏亚雷斯,所以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他既是最佳的人选,也是最糟糕的人选。他应该永远不会相信:通过几个著名事件去定性一个人,并不是太糟糕的主意。有些极端的时候,恰恰是发现人的本质的时候。虽然肯定有人说,不能因此断定苏亚雷斯就是爱咬人、爱头顶别人,但是,"这几秒才是他最真实的自己"的可信度,和前者是一样多的。苏亚雷斯的人生,戴着很多的面具,不同的时刻戴上不同的面具,但每个都是真实地苏亚雷斯。也许,在他感觉自己受到威胁时,所佩戴的面具才恰恰反映最真实的他,在这一刻,他所有之前想藏起来的伤痕,都会完全展露出来。

苏亚雷斯在英超这次咬人,换来了十场禁赛。成百上千万人看到了这次袭击的图像,以及伊万诺维奇之后那恐惧的眼神。看起来,他只是在踢一场比赛,结果他的对手,认为他动作的意义远远大于一次防守。人们都看到了苏亚雷斯被禁赛,就如同之前那次种族歧视事件一样。但没什么人看到他得知自己可能被终身禁赛后,第一时间做了什么。他的一个朋友跟我们讲,记不得是哪次禁赛后了,苏亚雷斯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奔回家。当时媒体已经开始传言,利物浦无法忍受这些,准备将他扫地出门。而他回家干什么呢?和一帮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呆在一起。他开了个party,参加的都是2003年那支乌拉圭民族青年队的队友,那些跟他一起在球队长大的伙伴,在他不知道是否头顶了裁判的那场比赛里,他们肯定都在现场。

"对,都是他好多好多年没见到的朋友。"马蒂亚斯·卡尔达西奥之后跟我们是这么讲的。他是苏亚雷斯当时的队友之一。

在那牛排馆里,皮雷斯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和那两次著名的咬人一样,都是真的。不久前,苏亚雷斯来到乌拉圭的某个海滩,在一些活动高调亮相。这些活动都是想蹭蹭他的知名度,附近的人都看到了苏亚雷斯,所到之处,闪光灯闪个不停。但没人知道他在活动后的去向。他去哪儿了?上车一路飞奔到蒙得维的亚,为皮雷斯的女儿过两岁生日。

所以,苏亚雷斯到底是个咬过两次人的居家男人,还是个时不时装成正常人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乌拉圭,记者笔下的苏亚雷斯,都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一个伟大的朋友,这都是实话,就跟那些英格兰和世界各地传播的苏亚雷斯暴力事迹一样。

蒙得维的亚一家报纸的体育编辑,有一天晚上在旧殖民地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见了我们。我们背后就是砖炉,热得要命,里面烤着全城最好的披萨,凉透的生啤酒冲进大酒杯的时候,几乎能结冰。这位扎着一头长发的罗穆洛·马丁内斯·岑洛,摘下了自己的眼镜。他对我们说,他从来没听说过头顶裁判的故事,当地报道肯定是没说过。当我提到苏亚雷斯的双面性时,他的眼珠终于不到处乱转了。

"没有'两个苏亚雷斯'这回事。"他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马丁内斯·岑洛希望一了百了,亲自证明他的苏亚雷斯从来没袭击过裁判。他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会,找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叫里卡多·佩尔多莫。佩尔多莫曾经在青年队执教过苏亚雷斯,如果有袭击的话,他肯定就在场边。岑洛打通了电话,然后用西班牙语跟他说了几分钟,时不时冲着我们一笑,看样子,他已经得到了证明他所言非虚的所有细节了。随后,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转,一副高速思考的样子。过了许久,他挂掉了电话。

"那不是一次用头顶人。"他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道。随后他开始解释,事情是2003年,苏亚雷斯当时16岁,不是15岁。那是一场民族队对达努比奥的比赛,苏亚雷斯没有袭击任何人。他只是抗议了裁判的判罚,但之后发生了一些倒霉的事情。他的头确实碰到了裁判的脸,但他不是故意的。

"他摔倒了,一不留神撞上了裁判。"岑洛说。

--举止像林赛·罗韩一样,天赋像詹妮弗·劳伦斯一样,苏亚雷斯就是这样永远占据着小报们的头条。

Matt West/ISI Photo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跟苏亚雷斯本人没有直接关系,但确实揭露出了这个创造他的世界的暴力。也许还恰恰解释了,为什么没人想跟我们谈这次顶人,确实,后果太严重了。为了听这个故事,我们给那个调查记者,里卡多·加比托打了电话。

几天后,他来到市中心广场,在一家露天餐厅跟我们坐在了一起。

"我当时谴责苏亚雷斯袭击裁判后发生的事情的报道,最终给我换来了一颗枪子。"

我对面的椅子勉强能装下加比托,他已经开始发福,领子开着,根本不遮掩自己浓密的胸毛。双腿伸到桌子底下,深色的眉毛就跟要打架毛毛虫一样。从1981年开始,他就开始为报纸和电视台工作,经常追踪腐败案件。他也是极少数几个愿意调查乌拉圭足球黑暗一面的体育记者之一,报道过利用球员转会来洗卖可卡因的钱的毒贩子,以及给裁判施压的腐败官员。贪腐故事,加上月朗星稀的半夜造访的杀手,完美的结合,一个头顶事件能牵扯出这么多东西,真是让我着迷。

加比托就这样从对面凑过来,绘声绘色地开始给我讲苏亚雷斯的故事:2003年的一场比赛,是关乎该赛季青年联赛冠军的比赛,拉尔兰纳加向苏亚雷斯出示了红牌,并在之后声称苏亚雷斯袭击了他。真正的比赛报告已经不见了,没人能证明裁判到底是怎么在报告里说的。但没有他亲自出来澄清流言的话,这件事只能口口相传,报纸上的不少东西,都是在加比托被枪击后才写出来的。

他说,在比赛后,斯皮尔曼给拉尔兰纳加打了电话,让他改变比赛报告内容,删去任何关于苏亚雷斯过激行为的字样。他希望保护他最爱球队的明星球员。拉尔兰纳加拒绝了,然后斯皮尔曼给他留了一则语音留言,大骂他是"皮条客"、"傻X",威胁要让他就此消失在这行。拉尔兰纳加坚持己见,一字没改就把报告上交了。随后,苏亚雷斯遭遇了长期禁赛。足协的人不久后将消息泄露给了加比托,随后加比托在2003年12月11日刊载了自己的报道,并在文末表示之后还会有更多后续。报道见报后,他继续着对斯皮尔曼的调查。12月12日,也就是报道见报后十天,加比托做完自己电视台的节目,在23:15左右走回家。就在他家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车。

说到这里,加比托扫了眼桌子,然后把糖罐拿了过来,当做那辆车。随后拿了两个咖啡壶,当做自己和自己的房子。就在这家叫"审判餐馆"的露天餐馆里,重现当时的犯罪现场。

加比托准备开门,随后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来了一下子。这个杀手(后来查明,是为了还债才被迫干这一票)在开枪前一刹那,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用胳膊扼住加比托的脖子,冲着他的腿来了一枪,随后冲上那辆车,消失在了夜幕中。留下加比托一个人,鲜血染红了门口的水泥地。他立刻打车去了医院。四年后,加比托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巧遇了那个杀手。这人冲着加比托走了过来,问"您知道我是谁吗?"

加比托回答:"嗯,您就是冲我开枪的那位。"

然后他们一句话没多说,就这么默默擦肩而过了。这就是乌拉圭足球世界的又一个奇特景象。在这次暗杀行动中,三个参与的人都进了监狱,但最后都放出来了。现在他们过的可比得罪了太多权贵的加比托强多了。加比托这些年,因为拒绝在报道中撒谎而被解雇过两次,现在他已经基本被这一行封杀了。2011年后,他就再也没有在电视上公开过自己的调查。2013年2月以来,连个主题报道都没刊登出来过了。他很委屈,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

这也正是他最喜欢的球员是路易斯·苏亚雷斯的原因之一。

每个乌拉圭人都知道苏亚雷斯是如何战斗到现在,并一路扶摇直上的。这就是他在这个国家的形象:一直不惜一切,为胜利而战斗,为逃离贫穷和阴暗世界而战斗。当他咬人的时候,不是单单因为他疯了,而是因为他要拼命保护自己的新生活,害怕一旦失败,自己就会被抛弃。加比托也坚信这一点:"对他来说,足球就是拯救他并载着他逃离这些的一辆跑车。他现在也死死地扒在这辆车上,仿佛在说'要么得救,要么我就彻底完蛋'。"

加比托仿佛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一样,我也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他。我现在理解他了。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我问他,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在我眼中似乎也没有那么魁梧了。

"很艰难,就跟苏亚雷斯的童年一样。"

加比托11岁的时候就开始工作并独立养活自己。他的父母根本没钱,所以加比托只能在乌拉圭和巴西边境的一个乡下酒店刷盘子。他是过着穷日子长大的,在这个国家,大多数人一辈子就这么穷下去了。他过去的这段经历,让他根本不怕任何危险,挨个把枪子,没比重新回到11岁的那段苦日子可怕多少。对他来说,咬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有人那个时候把他从那个乡下酒店的厨房拽出来,不管是谁,他都会咬他。

"我理解苏亚雷斯的反应。如果我是个球员,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在球场上,我的所有做法肯定都跟他一样。设法战胜对手,从不投降。"


--不管你们怎么讲苏亚雷斯,他的袖子上有红心,他的胸前有自己的家人。

摄影:Andrew Powell/Liverpool FC/Getty Images

一幅特定时间和空间的肖像,就这么慢慢形成了。不管这是一次暴力袭击,还是一次倒霉的事故。每个人最终都承认,事情肯定是发生在2003年11月,这是苏亚雷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当时,他很懒惰,但却是这支天才球队中的顶级天才。这支民族青年队的球员,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聚在一起了,一起长大,横趟了各个年龄段的比赛。

这些年轻人里,有些人会在一支职业队一线队获得一席之地,有些人则要离开足球,回归普通生活。不管怎么样,走哪条路,都会在2003年年底决定。这就是青年队队员和一线队的分水岭。他们都知道这些。一直以来,他们早就成为了一个大家庭,一起度假,一起泡妞,目睹着自己的伙伴们从男孩如何成长为青年男子。

这是苏亚雷斯深深依赖着的一个家庭。

贫困,是人们谈到苏亚雷斯以前生活时的一个永恒话题。虽然这经常被人们拿出来解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暴力倾向,但苏亚雷斯曾经确实很穷。他小时候就过着穷日子,跟前面提到的加比托基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苏亚雷斯的母亲靠给人擦地板度日,家里根本负担不起一双球鞋。有一次,苏亚雷斯就是因为没球鞋,才被一家国内豪强拒绝试训。但这些翻身致富的故事,经常让人们把注意力从他的破碎家庭移开。其实,那才是塑造苏亚雷斯人格最多的部分。苏亚雷斯的父亲早早抛弃了他们母子。当苏亚雷斯十多岁的时候,他开始逃训,喝酒,晚归,他完全迷失了。他的教练经常亲自去苏亚雷斯家,拽着他去球场训练。然后,他就在球场上带着所有这些愤怒踢球,就跟球迷们今天会看到的一样。不过,这些愤怒带不来任何正确决断,带不来任何恩惠。当时的路易斯·苏亚雷斯,完全就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随后,在他15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索菲亚·巴尔比,一头金发,皮肤白皙。当时的苏亚雷斯除了踢球,还兼职扫大街,在工作的时候,顺便多捡几个硬币,从而能带索菲亚出去约会。索菲亚的家庭日子过的还不错,他们也接纳了苏亚雷斯。他经常在索菲亚家吃饭,然后索菲亚告诉他,他现在这种糟糕的情况,根源是他的懒惰,而不是他有多愚蠢。她要求他更加努力训练。在索菲亚的家庭,苏亚雷斯找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归属感、安全感。

"他们庇护着他。"(当时队友)卡尔达西奥说道。

2003年,索菲亚一家,搬到了西班牙(拙注:巴塞罗那)。

苏亚雷斯坠入了黑暗深渊。他失去了他的新家庭,失去了他的灵魂伴侣,失去了他的缪斯女神。他的工作态度又回老样子了。多年后的今天,他在英超崛起完全势不可挡,但当时可不是这样。苏亚雷斯当时能成为一个优秀球员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深爱索菲亚。现在她住在了欧洲,他则住在南美。就算他扫一辈子大街,也负担不起一张机票。这个害着相思病的年轻人的心思,经过了一段时间,最终转化为了这个年龄段男孩子典型的别扭态度:他决定将一切奉献给足球,拼命无止境地训练,让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能前往欧洲踢球,找到一家能够帮他跨过大洋去找他的索菲亚的球队。真是疯了,不是吗?

这还真管用了。2006年,一家荷兰小球队(拙注:格罗宁根)找到苏亚雷斯,愿意给他机会,然后他在这里成为了明星,被阿贾克斯相中,然后去了利物浦。他自己也在2009年,和这个金发女孩结婚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任何去过苏亚雷斯家的人,只要打开门,都见过类似的场景:苏亚雷斯开心地笑着,孩子们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他爱他的家人,这都是足球给他的,足球给了苏亚雷斯保证,让他以后肯定不用再回去扫大街、捡硬币了。

苏亚雷斯的朋友们和以前的教练们,都一直在拼命跟我解释一个复杂的观点。他们一直在维护他,解释他的极端行为事出何因。因为,他们体会到了苏亚雷斯此时内心囤积已久且无法表达的绝望。基本上,他们的理论就是,对手任何妨碍他进球、胜利的行为,在苏亚雷斯的意识里,根本不是运动员在球场上的行为,而是对他妻子、他的孩子们的一种侵犯。越看他踢球,这种理论就越能站得住脚。当一个后卫压上来对上他的时候,苏亚雷斯反应的样子,根本不是觉得这个后卫是来抢他的球的,而是觉得这个后卫是来将他踢回蒙得维的亚大街上孤独余生的。

这次取材接近尾声,我越发理解苏亚雷斯,但绝对不是我一开始想象的样子。发现了他夫人是解读苏亚雷斯神秘人生的关键后,我几乎完全忘记了裁判那码事。我想到了他在球场上另外一次举动。这是在他咬人后不久后的事情,与咬人相比,就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苏亚雷斯进球了,然后掀开球衣,展示了一件自制的T恤。他的儿子本哈明当时刚刚出生不久,这T恤上面,是他们一家的合影:索菲亚抱着婴儿,他女儿德尔菲娜脸贴着她弟弟。照片上方用英语写着"欢迎你,本哈",下面用西班牙语写着一句话,简简单单,"我爱他们"。

而在2003年11月,苏亚雷斯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会有如此美满的时光。

赛事的冠军马上就要决出来了。如果民族这场比赛输掉,他们下周还得跟同样的对手再踢一次,如果赢了,他们就夺冠了。我采访的人们还都记着这场比赛裁判的执法:"我当时就想揍他。"皮雷斯笑道,"我们那天就该把那裁判宰了。他太糟糕了,大家都对他很愤怒。"

苏亚雷斯可不投降。比赛还有15分钟,形势对他们完全不利。他奔向一个达努比奥的球员,直接铲球。主裁对他出示了黄牌,根据目击者的说法,这是一次糟糕的判罚。苏亚雷斯大怒,咆哮着表达他的不满,抗议判罚。随后,拉尔兰纳加将手伸向口袋,出示了红牌,又一次糟糕的判罚。当然,这不该成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的借口。

苏亚雷斯内心的恐惧彻底井喷了出来。

一张红牌,意味着他将缺席下场比赛。这支他视作家庭的球队如果最后一场球没有他,踢的肯定会非常吃力。这也是他孩提时代最后一场比赛,但他却必须在看台上度过。那一年,他进了63个球,俱乐部梯队的新纪录,他非常渴望能拿到这个冠军。现在,拉尔兰纳加将他轰出了赛场,也将他轰出了他的家庭。苏亚雷斯的愤怒彻底爆发了。

当然,这也不是唯一让苏亚雷斯失控的原因。

一个看似简单的时间轴,也可以暗含意义关键的夹层。任何一个暴力事件,都不是凭空发生的。我给苏亚雷斯的母亲发了短信,问她索菲亚一家什么时候搬到巴塞罗那的。得到的答复是他们在2003年10月离开了欧洲,就在她那个患相思病的情郎袭击裁判前一个月。

苏亚雷斯和索菲亚·巴尔比在2009年结婚,他们现在有两个孩子。Jasper Juinen/Getty Images

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件。我们找到的第一个目击证人,是苏亚雷斯的前青训总监丹尼尔·恩里克斯。他曾经在场边一次次地为这位前锋失态大喊,是第一个坚信苏亚雷斯的巨大潜能的人。恩里克斯在海边一个高档社区的饭店与我们会了面。坐下后,我们简单谈了谈,都没切入主题。他知道我们想问什么。恩里克斯点了一杯卡普奇诺,然后开始给我们讲他的兴趣爱好,他如何成为一个职业DJ,以及他是乌拉圭收集部落面具的业界第一人等等。他搞到的一些面具,如今不少都陈列在国家的博物馆里。我们居然会在谈苏亚雷斯的时候开始大谈这些面具,不由让人大笑。恩里克斯最喜欢的面具,是他最开始找到的两个,都是阿兹特克的,一个象征太阳,一个象征月亮。我给恩里克斯留了个作业:从他那些面具里,找出一个最能形容真实的苏亚雷斯的。

是时候了,我们不能再多回避那个问题了。他也没准备回避。

"他推了那裁判一把。"恩里克斯说,"然后用头顶了他。"

一两天后,我收到了恩里克斯的邮件,附着一张照片。他还真去好好翻了半天他的面具,找了一阵后,终于发现了最适合的面具。当然,不管怎样这也只能算他的猜测,虽然他很了解苏亚雷斯,但他并不了解他的爱徒在场上爆发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成了他有如此成就的最大动力。但他最终按自己的推测选出了一个面具。我下次看苏亚雷斯的比赛时,会铭记在心。

这个面具来自中非的松吉部落,他们的战士名闻遐迩,他们佩戴的面具被艺术家们称为那片大陆上最有战斗气息的。面具呈长长的椭圆状,两侧有线,象征着战士脸上的伤疤。一些专家认为,松吉族的战士佩戴这种面具,是为了在与他们的敌人作战时,能遮掩自己人性上的弱点。这样,在战场上,普通人也可以借此将自己催眠成超人。面具上的眼睛非常茫然、黯淡无光,完全就是死鱼眼。这种茫然,实际上是一种象征,是战士们收集并吸取先祖战魂的方式。这种比喻的意义可能太多了一些,但恩里克斯认为,这种面具完美地诠释了苏亚雷斯。他在邮件正文里说,这种面具借古老的力量保护活在当今的人们,在战斗的时候,它将战士们人性的一面隐藏起来,同时将自己最深处的兽性完全爆发出来。

苏亚雷斯在球场上和他的宝贝儿子本哈明,女儿德尔菲娜一起。

John Powell/Liverpool FC/Getty Images

我们一直没停止找那个裁判。我们找的方式有些太过火,以至于那位裁判的父亲的秘书威胁我的翻译,要向他的大学抗议他的骚扰。最终,我没热情了。我离开了乌拉圭,没找到拉尔兰纳加,最后也无所谓了,都了解了苏亚雷斯不为人知的生活了,干嘛那么痴迷于一个裁判呢?归根结底,那裁判的脸被苏亚雷斯顶爆的一刹那,最终不过是足以解释苏亚雷斯对成功如此渴望的线索之一,当然,这也是某天苏亚雷斯可能被击垮的导火索。线索是无处不在的,寻找一个被遗忘的裁判时可以找到,在一个调查记者的生活中,也随处可见。离开乌拉圭后,我重新总结这些故事、观看各种视频时,线索依然无处不在。世界杯开始在即。利物浦的最后一场比赛中,苏亚雷斯受伤了,他看上去完全被击沉了,仿佛是远比一场比赛重要的东西从他那里被偷走了一样。之后,我看到了聚光灯下的苏亚雷斯,他艰难地向电视观众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他跟记者说,自己不能忍受任何一次丢球,因为任何一次丢球都有可能让他失去之前打拼出来的全部东西。他的怒和爱,都来源于这种恐惧。这就是苏亚雷斯,他能在一次普通防守卡位中,突然倒地滚来滚去,或者咬上对手一口。他头顶过裁判,让对方血流如注。他带记者去过他家,家里摆着的都是毛茸茸的动物玩具,这都是他随着孩子们的意思摆放的。他在利物浦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走进场的时候一直在揪自己的袖子,忐忑不安,就像个小男孩一样。他在某场比赛中入场时,一手牵着自己的女儿,一手抱着熟睡不醒的儿子。在球场上,不管人们为他有多疯狂,他都是在希望和恐惧的伴随下,一个人战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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